看起来热闹的小街，卫生状况却堪忧，不说别的，就说脚下踩得路，都粘鞋底，唐子阿只是想看看，并没有打算真在这里吃宵夜，但是姜振生问她：“不是说请我吃饭算酬劳吗，择日不如撞日？”
“这顿怎么能算！改天约她们一起请你下馆子！”上次结了一万好几千的账单，这次又出力帮忙摆平骚乱，人家说吃这里是客气客气，怎么能当真。
“这就不厚道了吧，老师，您那一桌，我可就认识您一个，看的都是您的面子，请一顿饭还得找人帮您分担？”老师，你还是请吧，要不我还得再张嘴跟你借一百块！
他的钱包已经被李佳玉搜刮干净。
唐子阿看看左右两边的摊位，左边低矮脏乱，大多只能买了带走，没有吃饭的桌子；右边一层带着二层，看起来亮堂整齐，桌椅摆的挤一些，总算是有个坐的地方，请客吃饭总不能边走边吃吧。
她朝右手边努努嘴：“那你挑一间吧！”
姜振生好像没听见，哈腰钻进左手边一家小铺：“来份生蚝，再来份夏夷贝，烤好了送这边。”
转身坐到隔壁的摊位上，对老板说：“两份土豆，两碗刀削面。”他抽两张餐巾纸擦条凳，示意唐子阿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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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子阿坐下，发现面前的桌子里是个大的碳烤炉子，颇像日式铁板烧的料理台，坐在边上十分暖和：“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啊！”
姜振生叼着烟笑一笑：“嗯！”
烤生蚝的老板笑呵呵的说：“美女，不常来吧？一看你就是不常来。我这摊位，上过泊港卫视，你也就是这个点儿来，早一个小时，排队要排出十米远！你要是晚饭点儿来，可以排到巷子口！对面馆子虽然有桌有凳，但是哪一家不嫉妒我的手艺！”
很快东西都上齐，让人惊艳的是，生蚝老板不光嘴上说的好听，手艺不输正规酒店大师傅的水平，刀削面也劲道，只是土豆烤的一般，姜振生说：“他家只卖烤土豆和刀削面，单叫一个面不好意思坐人家座位！再说，你看见这间铺子的老板和老板娘了吗？都是残疾人，估计生蚝店的老板，是故意照顾他们俩儿的。”
唐子阿悄悄转头，故作不经意的看一眼：这样的温度，老板汗流浃背的在和面，两只胳膊遒劲有力，肌肉健硕，往下，却只有一条腿；老板娘蹲地上在削土豆皮，没看出哪里残疾。她不好意思盯着人家看，赶紧转回头继续吃面。
有端着小吃走路的人来询问烤土豆价格，挨着唐子阿的包，姜振生在那人还没碰到她时，用胳膊圈着护了一下。
唐子阿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饭后，唐子阿去找老板娘交钱，这才发现她哪里残疾：驼背，很严重的驼背，像笑傲江湖里，骗林平之说要教他功夫的那个木高峰。
离开小吃街，唐子阿问他：“你寝室几楼？”
姜振生想起什么，笑的特含蓄：“我每个礼拜给看门的大爷送两盒烟。我不用爬窗台！”
唐子阿心里窘：难道都传出去了？面上仍是一派泰然：“那就好！”
姜振生下车的时候，唐子阿学着长辈的口气对他说：“都几月份了？还穿的这样少？”
姜振生看看唐子阿的衣服，努力掩饰自己的笑，但分明能看见他一侧的酒窝，“嗯，知道了。”
宿舍早已熄灯，周围漆黑一片，唐子阿上车把大灯打开，照着路，直到姜振生敲醒看门大爷，进了宿舍楼。
唐子阿家住教师公寓，不是那种老师合住的宿舍，是有独立产权的平层公寓，一层就他们一家。这栋楼有七层，她家住二楼，一楼是腿脚不便利的张伯森教授——张其涵的大伯父。
楼下有个不小的花园，唐子阿小的时候还有保安站岗，因为四楼庞叔叔家的小女儿差一点被遛进大学里的人贩子拐走，后来学校就给花园四周装上栅栏，日夜各配一个保安。
那时候，唐子阿和张其涵还一起在院子里玩过家家。现在栅栏还在，保安没有了，楼里最小的孩子也都上大学了。栅栏四角安装了健身器材，地上铺了橡胶地垫，中央修一个小水台，边儿上花花草草，妥妥的老干部大厦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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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子阿小的时候是奶奶带的，和想象中的干部子弟一样，作天作地。
四、五岁的时候，每天上午被奶奶追着喂完进口奶粉就抱着小铁锨到院子东北角落去“挖地道”，她要挖一条可以钻出院子的地道，然后带小伙伴们偷偷跑出去玩儿，还要设置机关，有人擅闯，就发射暗器！
她挖到中午奶奶找她回家吃饭，然后找一个厚纸板盖住，上边扬一层沙子做掩饰。结果第二天纸板被收破烂的老头捡走了，她一边哭一边诅咒收破烂的老头：“今天谁家都不卖纸壳给你，让你推着车子白走一天！”
奶奶真是好人，帮她找了一块木板。于是她接着挖，第三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，早上起来，五岁的唐子阿崩溃了！她的宝贝地道里：全是蚯蚓！
是的，唐子阿害怕一切没有脚，靠肚皮爬行的虫子，包括益虫：蚯蚓和并不属于虫子类别的蛇。从这以后，她再也不玩土了。
唐爸爸是留学归来的高精尖知识分子，今年七十九岁，挂名泊大永久名誉教授。老头一辈子做学问，搞研究，四十几岁才同自己带的女学生结婚，就是唐子阿妈妈，四十八岁才得了个宝贝女儿，苦思冥想一个月，才想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名字：唐子阿。
“子”字不用说了，他们家犯“子”字辈儿，老头也不觉得女儿不能继承衣钵。“阿”字呢，要念四声，以表示惊喜之情！另外，老头信基督，“阿”还有“阿门”的简略之意。
原本从小到大，大家也只是拿“阿门”当她的外号，这也勉强可以忍受，可是前两年出了一部《武林外传》，那个吕秀才经常仰天长叹：“子啊……”，唐子阿都会感觉是在叫自己。果然，没多久，朋友们都开始“子啊……，子啊……”的叫，尾音一定要叫的长长的。简直要把人叫崩溃了！
唐子阿听说民国的时候有个大学者，给女儿取名字用四个叠字，搞得女儿们嫁不出去。都不认识呀，名字都念不上来怎么提亲？这样看来，她这名字，真是还不错。
唐子阿在工作上像唐爸爸，有钻研精神。但钻研精神之外，她像唐妈妈，唐爸爸喜欢热闹，喜欢风光，她就不喜欢，以前也从不和唐爸爸参加什么酒会，饭局。不过现在老头年纪大了，她想多哄老头开心，于是经常陪他参加一些人多的饭局。
一场不知是什么名目的饭局，主办方安排她坐唐爸爸旁边，但是一桌子都是戴假牙的，唐爸爸怕闷坏她，让她去隔壁桌坐。
这桌遇见个不是很熟的熟人：张其涵。小时候经常一起玩，去新加坡后几乎没再见。听老妈说她结婚了，对象是祁家的一个私生子，并没有办婚礼，家里也是很不同意，一分钱嫁妆没给。可是好像人家过的并不差。
唐子阿向她问好，并随口问了一句：“姐夫呢？”既然是祁家的私生子，想必应该也是泊港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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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其涵说：“他在美国养病，最近不常回来。”
唐子阿虽然在新加坡生活了十几年，但是回国一年立马就能捡回标准的中国人习惯：见面聊天开口就是：去哪？干嘛？你妈、你爸好吗？你老公、孩子好吗？虽然她每次听别人问都觉得这不是一个好习惯，但是，人，往往会事与愿违的变成自己最不喜欢的样子。她再次提醒自己，以后见面问候：只问天气、服饰、和头条新闻。
气氛有一点儿尴尬，唐子阿想转移话题：“你家有个亲戚叫姜振生？”
张其涵一脸“我就知道”的表情，口气像特务抓到了奸细一样急切：“他是不是在学校闯祸了？”
唐子阿摆摆手：“不算，就是不太爱学习！”苍天知道，她很诚实，没有撒谎。
张其涵不太相信：“就只是不太爱学习？没有打架闹事？没有旷课逃课？”她算是看着姜振生长大的，这小子就是因为“打架”才躲到泊大避难，不太爱学习是一定的，你杀了他，他也学不会呀！但他也绝不会乖乖的在教室里待着，吸烟、逃课跑不掉，打架闹事要看导-火-索。
唐子阿想起那晚在夜店，更加卖力的摆手：“没有没有，只是作业写的不太工整。”
张其涵舒一口气：“他是我先生的弟弟，可能不是块读书的料，要是要求他认真学习也是强求。但求和老师，同学们多接触接触，能学多少算多少。学校的老师看伯父的面子一定都很纵容他，他要是闯祸，你就直接给我打电话！”说是她老公的弟弟，也不算谎话，两个人都姓“姜”，不都说：同姓之人，五百年前是一家吗。
得，人家自己都这么说了，人就是找个大幼儿园看孩子。自己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。唐子阿夹一块熘鱼段放到嘴里：“好的，好的！”
这个话题终于结束，唐子阿转头往另一侧看：见鬼，人家吃青菜叶子塞到牙缝里，正在剔牙，被她看的好尴尬！她忙又把头转回张其涵这边：“姜振生是留学生吗？”酒后吐真言，情急露真意，她真的是很好奇而已！
张其涵明白了：“他不是作业不太公整，是鬼画符吧？”
BINGO！
唐子阿憋不住：“有画山水画的潜质！”说完她挺后悔的，人家又是帮忙结账又是出头打架，回头只要求一顿刀削面做酬劳！自己呢？不光到他嫂子这里告状，还嘲笑人家写字难看，实在是不厚道。
张其涵长一张标准的东方人面孔，婵秀又英气，性格是说一不二惯了的那种，所以任何场合，天生有一种领导的气场，让人不自觉的就矮上三分，想找个茶壶给她添茶。
她微扬尖翘的下巴，眉头紧锁又舒展，略作回忆的说：“他祖籍吉林，小时候没有读过书。十几岁跑出来混社会，但不是个坏人，对我算是有恩，所以我安排他进泊大，希望他以后过点儿正常人的生活。如果方便，能不能麻烦你多照顾照顾他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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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答案在意料之外，颇有狸猫换太子的感觉，唐子阿说：“我只是选修课老师，一周也就见一面，能照顾的有限。”言外之意是她答应照顾这孩子了。
张其涵低着头用筷子拨弄自己盘子里的菜，她胃口不太好，刚刚有个长者给她夹了一筷子菜，她接了，但是没有吃，也没有自己去夹其它的菜。拨来拨去，她抬起头，说：“哦？一个选修课都让你印象如此深刻，怪不得班导都不敢和我多说话！”聪明人讲话，既讲的透彻，又给对方留足了面子。唐子阿在她面前，就是个半透明的人！
唐子阿还没有领会到张其涵的深意，只以为自己不太会交际，好不容易扯了两个话题：一个揭人疮疤；一个告人黑状！算了，还是闭嘴吧，别解释了，弄不好越描越黑。学习好的孩子，往往情商不太高，唐子阿就是这样的。
那个，姜振生，抱歉啊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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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上选修课，唐子阿略有心虚，讲课时故作不经意的抬头，偷瞄教室右后角，那大神今天果然没有睡觉，正皱着眉头看自己！唐子阿觉得他一定在说：“恩将仇报的老处女！”
唐子阿深有自知之明，在这群青春年正盛的花朵眼里，自己这种三十好几还没结婚生孩子的女人都被冠以“老处女”三个字为称呼！
“老处女月经不调，留这么多作业！”
“老处女思春呀，心情这么好，没留作业！”
学生们做题时，唐子阿下去转一圈，特意走到姜振生身边，他手放在桌子下边，转一根烟，身上遍布二手烟、隔夜酒的味道。眼白露着血丝，口轮轧肌附近是青色的胡茬。面前的桌子上摆一本“颜真卿字帖”，翻开的第一页上，用蓝色圆珠笔描了三行半。
姜振生见老师看着他的字帖，只好翻书包找课本，然后看看右边的四眼翻在哪一页，又看四眼在写什么照着抄，一个“汉谟拉比法典”他看了不下十遍，括号里只容得下“汉谟”俩字，另外四个字洋洋洒洒的伸展在空白处。
唐子阿默念：“我是幼儿园大班老师，我是幼儿园大班老师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