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,萧氏,金谷园。
萧乾倾力打造的金陵第一豪宅,雕梁画栋金碧辉煌,气魄更胜昔年云烟旧宅。正庭一株巨大的芝兰玉树,昭示着园主无可匹敌的巨富豪奢。
院落正厅,宫灯华盏亮若白昼,宾客盈门高朋满座,正是江南世家家主的生辰宴会。因为主人的女子身份,主座上用一座绣着韩熙载夜宴的屏风隔断,只隐约露出绰约纤瘦的女子身形。但这并不影响宾客们喜悦的心情,间或有青春美艳的婢女穿梭其间,美酒佳肴,歌舞丽影,欢歌笑语,交织成一派纸醉金迷醉生梦死的糜烂风景。
然而所有的欢愉,皆是假象。
“侄儿萧逐,向家主祝寿。
率先发难的,是萧离三兄箫震的长子萧逐。论起岁数他比当初的萧九郎还要长上几分,论起辈份,却是足足小了一辈。
笑不归斜倚金座,对殿上人的慷慨陈词置若罔闻,只一杯又一杯地饮着美酒,眼波潋滟双颊绯红,似乎已有醉意。
啪——!
一声脆响,酒壶落地,酒香满溢。
“吾之身份,岂是汝等可置疑的?”
绢丝屏风应声被移开。
秋水为神玉为骨,九天仙子落凡尘。主座之上,白衣女子侧卧金座,懒懒地看着台下,仿佛神祗百无聊赖,观赏一场人间的闹剧。
她静静凝视着座下之人,微微一笑,就仿佛满园春花忽然在你面前开放。
“萧逐吾侄,吾之相貌,座下唯汝最为清楚。你说,吾之身份……可信否?”
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是风,黄昏时吹动远山上池水的春风。
她的眼波清澈,像是春日清晨玫瑰上的露水。她的眼眸深邃,仿佛寂静幽谷中的神秘深潭。
萧逐只觉一股如沐春风的感觉侵入心中。无法违抗,无法抵御,他单膝跪地,宣誓忠诚与敬意。
“侄儿愚钝,竟听信奸人之言,妄言吾主真伪。请家主赐罪。”
“那么……吾该怎么惩罚汝呢?”
她向前倾了倾身子,单手支颐,右手轻轻敲了敲案几,略感为难地蹙了蹙眉。
即使是那么轻微的动作,都如此令人怜惜,令人不由自主想上前为她抚平眉心。
风中弥漫着曼陀罗的香气,如此迷醉。喧嚣的内心渐渐平静,大殿之上渐渐沉寂了下来。人们情不自禁屏住呼吸,仿佛与她呼吸着同一片空气,也是一种罪过。
人群中,颤颤巍巍走出了一位老妇人。她是萧乾的遗孀范氏。
昔日的姣好容颜依稀可辨,但岁月已在她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刻痕。她的肌肤已经松弛、褶皱,却散发着另一种美丽。那是深秋的夕阳,斜晖脉脉,欲语还休。
她的面容因愤怒而涨红,用力一跺拐杖,银发崩散,迸发的气势好似愤怒的母狮。
“妖孽!竟使狐媚之术!!”
中气十足振聋发聩的怒喝,一语惊醒梦中人。好几人在这声怒喝中蓦地回过神来,迷迷糊糊觉得刚才有哪里不对。但这异样之感在看了座上人一眼后又烟消云散。
老妪伸出手指颤抖地指向对方。
“今日,吾便向汝讨还萧氏长房一脉之仇,以及被汝巧取豪夺的家主之位!”
笑不归居高临下看着她手舞足蹈的卖力表演,冷冷一笑。
“哈,腐草之荧光,怎及天心之皓月?倒不知老夫人有何手段,能‘报仇雪恨’?”
老妇人报以同样的冷笑。
“孽畜!真以为江南之地可任由汝偷天换日翻云覆雨?”
“哦~?”
笑不归挑了挑眉,表情傲慢,带着些许恶劣的嘲讽。
“你是说儒门天下?你觉得引狼入室就能驱狼吞虎了?你以为没我的点头,金谷园的守卫就能被收买了?你以为……我会怕了疏楼龙宿?”
她似笑非笑看着台下人因计划被戳穿而骤变的脸色,单手支颐,打了个响指。
满庭灯火在刹那湮灭。
来不及思考,又是一声砰然巨响,殿门洞开。不速之客不请自来,金谷夜宴,再度生变。
迷离夜色中,一道人影好似珠玉生辉,耀眼的光芒直直照进人的心里,混不似凡间客。
龙章凤姿,天质自然。鬓如反猬皮,眉如紫石棱,朗朗如日月之入怀,轩轩似朝霞之初生。
紫龙扇,珍珠衫,鎏金冠,玉锦靴。
紫发,金眸,梨涡。
——疏楼龙宿。
疏、楼、龙、宿!
夜风轻拂,温柔得好似少女的唇瓣。天地静谧,曼陀罗花香愈发浓烈。
暗影之中,她的唇角勾起妩媚妖娆的弧度,她的声音魅惑撩人,是每个男人午夜梦回求而不得的幻象。
“不知贵客驾到,笑不归有失远迎。还请龙首……饶恕则个。”
龙宿闯入紫金殿夜宴时,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。
灯火俱黯,天顶藻井洞开,一泓月色如水倾洒。光线借由厅堂中的琉璃银镜层层折射,照亮厅堂的同时,最终都汇聚到了高台金座。
金座之上,雪白柔软的纱衣勾勒出姣好的身材,她支颐侧卧,娴静优雅,如同一朵白云静静飘落到了人间。雪白柔嫩的双足□□着,左足脚踝挂了一枚银铃,每一声的响动都敲打在心头,如猫抓般令人心痒难耐。
她的微笑如此神秘,仿佛静夜里从远山传来的笛声,飘飘渺渺,难以捉摸。她的眼中倒映着月光,纯洁而天真,妩媚而妖娆。
是爱,是光,是惊心动魄的美,是销魂蚀骨的毒。
她看着你的时候,你就是这世上唯一的男人,她也是你、唯一的女人。
日月星辰,只是陪衬。
忘记了时间,忘记了空间,甚至忘记了呼吸。龙宿走上前去,俯下身,伸出了手。
“抱歉,吾来晚了。”
他的眼神如此深邃,他的声音如此温柔。他的世界只剩下她一人。
神祗般的女子慵懒地抬了抬眼,将纤纤柔荑放入了他的手心。
葱白玉指点染丹蔻。情不自禁,不由分说,龙宿低下头,低眉敛目,浅浅一吻,虔诚得好似守护信仰。
吾爱。
在传说开始之前,在我遇见你之前。
时空依然无限,星云连绵。
“啪——!”
又是一声响指,门窗再度紧闭,烛火忽然次第点燃,映得殿内亮如白昼。
人们互相看着,心里有些茫然。时间好像静止了一瞬,他们竟想不起刚才发生了什么。
“今日乃是吾生辰,诸位远道而来,不归不胜荣幸。吾已备下美酒佳肴,诸君定要一醉方休呐……丁一,萧逐,替吾招呼客人。”
懒洋洋的声音响起,人们恍然大悟,端起酒杯,互相推杯换盏起来。
场上似乎有不少新面孔……大概是来为家主祝寿的客人,那要好好招待才是。
他们来这干嘛来了……哦,是参加此间主人的生日宴啊。大家都好热情,我们也不能落人后呐,四海之内皆兄弟嘛。
儒门天下与江南世家就这么其乐融融称兄道弟起来。
他们的眼神已经没有焦距,明明是面无表情,嘴角又扯起笑容,透着说不出的诡异,一举一动迟缓别扭,宛若梦游。
范氏跌坐在地,惶恐地看着眼前的景象,浑身颤抖。
这一刻,她才真正了解到笑不归的可怕。
妖孽、妖孽啊!!
忽然——
“老妇人,请饮一杯吧。”
手臂一痛,范氏被强硬地拉了起来,七星卫首领丁一面无表情,手中一杯葡萄酒。
“不,不……唔——!”
一介妇孺,根本毫无反抗之力。
“这里太吵了,我们去安静些的地方。”
笑不归见局面已经尽在掌握,转回视线,伸手轻轻抚上男人的脸庞,眼波流转无尽温柔。
“好。”
龙宿已经几乎单膝跪在了金座前,眼神流露出几分迷离。他忍不住抱起了身前的女子,怀中的娇躯柔软温暖,手臂顺从地圈上了脖颈,实在是美妙无匹的虚荣。龙宿不禁想将她藏起来,禁锢起来,再不与任何人分享。
他头也不回,干脆利落地抱着女子离开了大殿,彻底将儒门众人抛在了脑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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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谷园深处僻静的一角。寂静昏暗,远离喧嚣。这是一处典型的女子闺阁,红罗帐、象牙床,角落一尊镂空鎏金香炉,焚着千秋香檀木,屋中一方红酸枝灵芝方桌,其上一支红烛光焰跳动,烛泪静静流淌。
龙宿将怀中女子丢在床榻之上。动作虽不粗鲁,比之先前柔情似水,却有着天差地别。
“唔~疼……”
柔媚入骨的娇嗔,龙宿眼眸又是一阵波动。不得已,紧握双拳,指甲嵌入手心,神智清明几分。他眼神一冷,毅然转身。
熄灭香炉,吹灭烛火,镂花雕窗嘎吱一响,清冷月华倾泻而下。龙宿闭上眼,深吸一口气,将胸中浊气徐徐吐出。
睁眼,紫金瞳眸神光内敛,神智已然清醒。
他转回了身。
罗帐中,大红提花锦缎被面,大朵大朵的木芙蓉娇艳欲滴。花丛中笑不归白衣胜雪,似笑非笑看着他,侧卧的姿态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材,引人遐想。
薄衫包裹下的身躯有多么甜美,龙宿此刻并没有探求的欲.望。
他居高临下看着她,冷着脸,怒意隐而不发。
“笑不归,吾太放纵汝了。”
“哦~?”
笑不归幽幽抬了抬眼,似笑非笑看着他,仿佛暗夜中的虞美人。
“那么儒门龙首,又打算如何教训吾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