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浓重如墨，沁凉似水，一轮明月清辉冷冷，如霜华般铺满大地，路旁树影婆娑，风来时沙沙作响。十一月底的夜里，风吹在身上还是有些刺骨的，青溪紧了紧身上的外套，抬手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拢在耳后。
恰逢月半，正是月朗星稀，她靠坐在路旁一棵三人合抱粗的树旁，抬头遥望满月，发出低低的一声叹息，想起小时候念过的一首诗：小时不识月，呼作白玉盘。又疑瑶台镜，飞入青云端。白白胖胖的满月挂在远处的树梢，像是白嫩嫩的年糕，她又想起十几年前的逃亡途中，也是这样一个寒冷有月亮的夜里，她和阳昊已经两顿没有吃饭，饿极了的阳昊指着天上的月亮说：
“真想吃了它！姑姑，如果那是一个大年糕该多好啊！”
青溪低笑出来，那时候她们一路风餐露宿，饥一顿饱一顿的，十天里倒有五六天没饭吃。因为缺少营养，阳昊一直面黄肌瘦，整个人非常矮小，看上去比同龄的孩子小很多，哪里能想到他现在竟然能长那么高？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？他看到自己留在那套房子里的东西时，可会伤心难过？可会疑惑不解？……她呼出一口气，用力甩甩头，企图将所有的思绪通通甩出脑海。出来扔个垃圾，没想到竟然在这里发了将近半小时的呆，这么久不见她回去，余铭该担心了。青溪起身正准备回去，忽然听到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，她抬头看时，不由一阵惊讶，堪堪呆住。
啊啊啊再快一点
阳昊逆光而站，青溪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。他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，因为穿着一件长款风衣，所以看起来愈加消瘦。因激动而微颤的双手插在兜里，他的步子却轻而缓慢，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。青溪握紧了拳撑在树上，突然感觉全身软绵绵的，提不起一丝力气。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，问道：
“昊……昊儿？你……怎么找到这里来了？”
阳昊在她面前两步之遥的地方站定，他定定地看着满脸惊讶、面色憔悴的她，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怒气：“你不但搬了家，还换了电话号码，宁青溪，你是不是还打算，永远都不再见我？”
青溪一时语塞，无力地分辨道：“我只是……只是因为两个月前发生了一些事，所以……”
“你只是不想接受我的帮助，不想让我知道你现在的生活状况，还是只想离得我远远地？”阳昊走近她，居高临下地盯着她，低声却坚定地逼问道：“人生苦短，时光易逝，你告诉我，我们还有多少个十四年可以浪费？还有多少次机会，能够在人海茫茫的街头偶遇？你就这么讨厌我，不想再见到我，不想和我有一丁点儿的关系？”
“你说什么？！”青溪仰头看着他，却笼罩在他高大的阴影里。黑暗里他的眼底似乎隐隐含着泪光，她的心猛地一缩，像被针扎一样的疼。她瑟缩了一下，往后退了退，“你说什么，我听不懂……”
阳昊定定地瞧着她的眼睛，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：“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，对不对？我……”
“……我不知道！我也不想知道！”青溪惊恐地、飞快地尖声打断了他的话，绕过大树转身就往回跑。阳昊大步一跨，伸臂抓住了她，用力一带，她就重重地倒撞进他的怀里。他伸双臂牢牢地箍住她，嘶哑了声音说道：
“从此刻开始，我再也不会松开手，再也不会放开你！”
“放开我！……”青溪用力地挣扎，挣了几下却挣不开，不由又急又气，低吼道：“阳昊，你疯啦？快放开我！”
“是啊，我疯了！我疯了才会眼睁睁看着你去嫁给别人，我疯了才会让你有机会离开！”阳昊不放手，紧紧地抱着她，哽咽着喊道，“我疯了才会将江海市掘地三尺寻找你！你知不知道，我打你的电话打了几百遍？你知不知道，当我找了一个月还是找不到你，我有多惊慌多害怕？我怕我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你，就像之前过去的十四年里那样失措无助！”
他的声音都在颤抖，青溪不忍心再挣扎，但她却害怕得要命，害怕他再说出一些令她措手不及无法接受的话，她语速极快地说：“对不起，我不该没有和你打招呼就搬家，也不该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换了电话号码。昊儿，我知道你是关心我，以后我如果有什么事，一定告诉你，好不好？你别激动，先放开我，我们好好谈谈，行吗？我们这样如果被别人看到……”
手伸进内衣捏她内球
阳昊将她转过来，猝不及防地说道：“……宁青溪，我喜欢你！”
青溪一下子噎住了，大脑中嗡嗡地响起来。她艰难地扯起唇角挤出一丝笑容，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一些，她的嘴张张合合，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，“……我知道啊！……”
“你知道？”阳昊震惊地喊道，一颗心顿时狂跳不止，脸上漾出惊喜的笑。他将青溪裹进自己的怀里，一时间激动得语无伦次，“我以为你……其实我……你竟然知道？青溪，你真的……”
青溪一动不动，任阳昊将她抱得紧紧地，她放缓了语气，慢慢地说道：“是啊，我知道！你喜欢我，我老早就知道啊！你从小就爱粘着我，像一个小尾巴一样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……你还不止一次地跟我说，姑姑你真好，姑姑我喜欢你，姑姑等我长大了一定会对你好！……这些话我一直都牢牢地记着……”
她的语调平淡态度冷静，阳昊却听得愈发手足冰冷，如同身置冰窟。他松开青溪，看着她的眼睛摇头说道：“不是的，不是这样的！青溪你听着，我说我喜欢你，你明白吗？”
青溪的唇角虽然噙着笑，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。她轻轻地推开他，冷冷地反问道：“不是这样的，那……还能是怎样的呢？我是你的姑姑，永远都是你的姑姑，你若是不想叫我做你的姑姑，不想我们今后还能相处下去，你便只管接着往下说！”
阳昊心如刀割，嘶吼道：“我姓阳，你姓宁，你是我的什么姑姑了？请你不要把自己当成我的长辈来看待！我只是我，你也只是你！咱们根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，我当然有权利喜欢你！”
青溪往后退了两步，冷笑道：“……很好！阳昊，从今天起，不，从此时此刻起，我和你再没有半点关系了！今后你不许再叫我姑姑，我也只当从来都不认识你！”
她这番话如同一支支尖利的箭，阳昊听得身心俱痛。他满脸不敢置信的神色，伸手拉住她的手，“青溪，你怎么啦？我是阳昊，你的阳昊啊！你为什么这么说，为什么要当作不认识我？我的名字是你给的，性命也是你给的，你真的不要我了吗？”
青溪甩开他，转身往回走，“放开我，我的丈夫还在家里等着我！”
阳昊拦住她：“你休想骗我，你和他根本就没有结婚！”
青溪瞬间呆住，“你……你怎么知道？”
“余铭在你们即将结婚的前两天，在××路高架桥发生车祸，撞断了自己的右腿，还因为碎玻璃划伤了女乘客的脸而差点惹上官司，对方不依不饶索赔四十万，你们不仅花光了积蓄，还卖了房子才将问题解决掉。因为余铭受伤的缘故，你取消了婚礼，……所以，截止目前为止，你们还不是夫妻关系，我说的可对不对？”
我的大棒好硬
他们刻意隐瞒，阳昊还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了解得清清楚楚，想必这一个月来他下了不少功夫，还有之前他为她所做的一切，说一点儿也不感动是不可能的。但感动归感动，和喜不喜欢一个人是两码事，青溪既不糊涂，也没有任性的资格，更不是可以为爱奋不顾身、不顾一切世俗眼光的人。她一点儿也不怀疑阳昊的真心，她当然知道他对她是全心全意的，哪怕有刀山火海横在他面前，为了她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。她相信她们之间的情意可以超越生死，却无法超越这流言纷纷的红尘俗世。这是一段畸形的感情，她不但不能接受，而且必须狠心地将它扼杀，越早越好，越快越好，越狠越好……
“你有心了，我很感激，”青溪用微笑来掩饰自己的痛，她用阳昊从来没有见过的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，“谢谢你！”
“我不要谢谢，我要……”
“收回你刚才所说的每一句话！”青溪迅速地打断他，不给他说下去的机会，“收回你刚才所说的每一句话，和每一个字，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，这样或许以后我们还能够面对彼此！我为我刚才的态度跟你道歉，再见面我也不会装作不认识你，纵然我决定今后不再做你的姑姑，我们还可以是朋友，是知己，或者，是亲人！”
阳昊深感无力，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：“谁要和你做朋友？我说我喜欢你，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来喜欢你！我已经长大了，请你不要再把我当成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来看待！”
“还有，”青溪不理会他的深情表白，自顾自往下说，“我已经和余铭商量好了，等他的腿痊愈后我们马上就结婚，所以请你不要再对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，我不想听，也不爱听！”
阳昊握拳咬牙：“我绝不会同意！”
“不管你同不同意，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！”青溪狠狠心，继续说道，“而且，你也没有资格来管我嫁不嫁人！你以为……你是我的谁？！我当年对你好，只是可怜你，现在你已经长大，已经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，请不要再来打扰我！我只是一个凡人，只想过平平淡淡、相夫教子的生活！对不起，原谅我不能再陪你玩下去！”
阳昊被她“你以为你是我的谁？”这几个字击中要害，这八个字如同一挺重型机关枪，将他的心扫射得千疮百孔，血流不止。他的手在衣袖里剧烈地颤抖，他呆呆地看着青溪，满脸不可置信。记忆里的宁青溪从来都是温温柔柔和风细雨的，她绝不会这样言辞犀利面带嘲讽地对他说话，也不会厉声逼问他“你是我的谁？”！他恍然觉得她非常陌生，似乎一瞬间变了一个人一样。他追上去握住她的双肩哀求道：“我承认我今天太唐突，我不该突然就对你说这样的话，对不起！可是请你相信我，……青溪，请你相信我，我是真的喜欢你！我今年二十二岁，已经是个成年人，我能够为我自己的言行负责！”
啊啊啊再快一点
“住口！”青溪推开他，忍无可忍地低吼道，“住口！谁要听你说这些混账话？谁有功夫深更半夜陪你在这里发疯？你快点回去，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！”
“听我说完你再做决定好不好？”阳昊哀声求道，“请你给我一个机会，让我把话说完，你再决定要不要接受我好不好？这些话在我心里酝酿了很多年，今天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告诉你，你一定要听我说完！……我曾给过你机会，两个月前我说服自己同意你和余铭结婚，可是中间出了意外，你们因故错过，那就是天意了！可见你和他没有缘分！你们……”
“我和余铭有没有缘分，那是我们自己的事，不劳你一个外人来操心！”青溪突兀地接口说道，她伸手指着路口，面色平静眼中却一片冰冷，“请你离开！！！”
阳昊语噎，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在宁青溪的心里已经变成了“外人”，他见她面色凝重，双眼中不见一丝情意，原本的信心百倍一点一点消失，整个身子如同泄了气的皮球，慢慢地冷却下去。但他仍不死心，他觉得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一个角落里仍有一丝执着在垂死挣扎，他缓缓地问道：“……你爱余铭吗？”
青溪在衣袖里狠狠掐着自己的手背，只有那样尖锐的疼才能使她的大脑保持清醒，她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心软，很久后的某一天回想起此时此景，她仍奇怪自己当时居然还能够笑出来，她迎视着他，字字铿锵地答道：“我自然爱他！他是我的未婚夫，哪怕他穷困潦倒到去讨饭，我也愿意嫁给他！所以请你不要再说那些破坏我们夫妻之间感情的话，等我们结婚的时候，我们一定请你来喝喜酒！”
“……”阳昊想笑却笑不出来，他如同石化了一般原地呆了几分钟，然后颓然转身，走开几步却又猛然奔回来，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：“你故意这么说，一定是在骗我，对不对？我能感觉得到，你也喜欢我，对不对？你只是顾虑太多不敢承认而已，你故意要赶我走的，对不对？”
“呵呵，”青溪冷笑，“阳昊，请你不要再自己骗自己了！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，不需要再重复一遍了吧？”
“好，我懂了……”
那高大而落寞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夜色里，那重重的脚步声每一步都仿佛踏在青溪的心上。她仰起头，任眼泪倒流进心里，那样酸楚，那样苦涩。她裹紧了外套，仍觉得冷得发抖，突然听到身后一道低沉而平静的声音问道：
“他就是阳昊吧？”